书蛊

“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。”

方不迟执起毛笔，添上了“風”字的最后一笔。这“九九消寒图”本是寄托古人对春天的期盼：

诗句中每字的繁体都是九画，九字共八十一画，古人从次年冬至开始，每天按照顺序填充一个笔画，到第二年的春分前后填完这幅“数九图”之时，也意味着已经熬过了寒冬。

书房的音箱里播放着古琴曲“忘忧”，方不迟望着这幅去年爷爷送他的九九消寒图，感觉它暗藏着另一层深意，亭前、垂柳、珍重，他盼来了暖春，却不知爷爷会以这种方式与他告别。

斯人已逝，此时的他，满心只有对爷爷的思念和抱憾。

爷爷的遗体已经被送到殡仪馆，告别仪式将在那里进行，几天之后火化。父亲和几位叔叔已经在那里守灵，方不迟与母亲拟好了讣告，张贴在小区的宣传栏上：

讣告

五潭市茶屋村老人方玉初同志，于壬辰年三月十一日凌晨在家中安详离世，享年九十九岁，根据老人遗愿，丧事一切从简。

遗体告别仪式定于三月十六日上午十时，在五潭市殡仪馆松柏厅举行。

特此讣告

愚孝长子：方松云

长孙：方不迟

邻里亲戚见到讣告，纷纷围上来与母亲攀谈：

“九十九岁，真是高寿呢!”

“一天床都没有磨，也没有病痛，真是不麻烦你们后人一丁点，这是修来的福分。”

“这叫喜丧。”

邻居们纷纷说到。

“老太爷的饮食起居都很正常，没什么瘰疬，要说有点退化的，就是后面几年有些耳背，但已经很难得了。”母亲道。

方不迟站在一边，没有要参与聊天的意思，他望着不远处的一张石凳发呆，那是爷爷喜欢坐的地方。而现在的他，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，以前回家，总能看到爷爷坐在石凳上舒服地晒着太阳，或是与邻居聊着天，心中的挂念便有了着落。

再次走到爷爷房间的门口，方不迟伫立良久。

老人这样的离开方式，恐怕他自己也没有心理准备，方不迟回想自己三十来年的人生经历，他见过在医院医治无效离世的、在户外猝死的、半夜上厕所摔倒后次日去世的、卧病在床上吐下泻颗粒无进折磨而去的，多数人生命的终点经常伴随着痛苦或者意外，以及对家人心理上无形的摧残，唯独爷爷，以这种独特而安静的方式离开。

“磨床”是五潭市的老说法，说的是人将死时，躺在床上只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，但还未咽气，这个阶段称之为“磨床”。

而磨床的时间，短则几天，长则一两个月，在身旁的家人们，不仅要细心地护理病患，照顾起居饮食，心理上还处于既想留住卧床之人，又自知无力回天的折磨之中，如若磨床的时间短一些，就大大降低了这种折磨，邻居说“一天床也没有磨，是家人的福分”，就是这个意思。

另一位邻居提到的“喜丧”，是民国《清稗类钞》中的说法，书中提到“所谓喜丧者，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”，说的是逝世的老人必须满足全福、全寿、全终三个条件，才算得上“喜丧”。

全福，是指家族人丁兴旺，而逝者是大家族的家长。五潭市的方姓一支是民国时期为躲避战乱，陆续由江西西迁而来，最早的时候全都聚居在这茶屋村一条乡村泥土路的两旁，住着土木结构的平房或茅屋，几十年过去，从路口往上数二十余户人家都是姓方的，而方玉初正是辈分最高者。

全寿，是说去世之人满八九十岁，甚至过百岁大关，最低也必须超过“古来稀”的七十岁，年纪越大越符合“老喜丧”的条件。九十九岁，无论放在哪个年代，都应当满足“全寿”的标准。

全终，也叫善终，用俗话说就是无疾而终，自然地老死，这一条也被认为是最根本的一点，如果满足前面两点，但不是正常死亡的，比如意外死亡，或者是天灾人祸致死的，就不能算作是“喜丧”，这一点放在方玉初老人身上，就更不必说了。

在过去的农村，老人家过世时若符合“老喜丧”标准，他的丧事就要按照“白喜事”来操办，这种丧事虽然大致遵从普通丧葬礼仪的流程，但整体的气氛不会过于悲伤，而会有一些“欢送老人家”的意思。但在五潭市，早已经看不到了。

虽没有喜丧的仪式，但从心理上，这确实能让方不迟更平静地接受爷爷逝去的事实。只是总有遗憾萦绕在他心头，老人没有机会留下一句遗言、也没有时间亲手交收一件遗物，手里握着的印章又意味着什么呢？

“如果爷爷知道自己隔天就会离开，将会对我说点什么？”

方不迟挪开步子，走进了爷爷的房间，按照五潭市的风俗，老人在过世后，常年卧睡的床铺应当拆除并销毁，生前用的褥子、枕头、衣物也会一并收拾起来烧掉。

空荡荡的房间里，只在靠窗处孤零零地立着爷爷的榆木衣柜，厚重的柜门上插着一把长长的、摸得发光的铁钥匙，钥匙通过榫孔与柜子里的插销连接成一个机关，需要掌握特定的手势，才能打开柜门。

他依稀记得，小时候打开过这个柜子，中层的抽屉里放满了爷爷收藏的老粮票和铜钱。但现在里头空空如也，抽屉中只留下一个用坏的钱包，包里只放着一张公交车发票。

“你中午在我这吃饭吧？”母亲故意打断了儿子的思绪。

“好。”

方不迟从沉思中脱离出来，慢步走到客厅喝了口水，一屁股瘫坐在松软的沙发上，轻叹了一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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