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四年秋

“那我是咋来的？为啥叫我狗儿？”

“狗儿就狗儿呗，你管那么多干嘛？”

“好，不管这个，那你说我是咋来的？”

昏暗的桥洞下，小乞丐抄着手蹲在地上，用破烂，黝黑的衣袖，擦擦流到嘴边的鼻涕。

因为营养不良，眼眶深陷，看起来双眼特别的大。

此刻他望着躺在干草堆里的老乞丐，神色中满是希冀。

“唉，狗儿啊，你小小年纪，怎么这么执拗呢？”

有些无奈的叹口气，老乞丐看着狗儿，神情中……有些惧怕。

他躺在草垛上，破烂的衣衫并不能护住全身，裸露出的皮肤，像是黑褐色的枯树皮，裹在骨头上。

骨瘦如柴，不外如是，这是硬生生饿的。

现在是民国七年，百姓的日子并没好过多少，在这小小的乡镇，家家户户难有余粮，更何况是乞讨为生的乞丐。

三两天吃不到东西，太正常了。

实在饿急了，就去镇上讨点井水，煮点野草根，树叶子，糊弄糊弄自个的肚子就妥了。

更何况，老乞丐还带着个小乞丐，狗儿能活这么大，真是奇迹了。

“爷呀，这世道咱能不能活下是个问题，都说这人，生有来处，死有去处，去处我知道，无非是阴曹地府走一遭，可这到时地府官差问我是何来处，我该怎么回？投胎不成，不就是孤魂野鬼儿了嘛。”

狗儿按老乞丐的说法，有七岁了，可看着和四五岁小儿无甚区别。

前些年还好，老乞丐上街，多少还能讨要点残羹剩饭，粗粮糙米，凑合着弄成糊糊，也算是把狗儿养活了。

去年开始各地军阀瓜分地盘儿，打起仗来，全国各地，大大小小一时出现十几个军阀派系，老百姓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。

老百姓日子不好过，更何况是乞讨为生的乞丐。

眼见着又是深秋，草木皆黄，野草野菜难寻，老乞丐和狗儿，已经三天没往肚子里塞点东西了。

狗儿年纪不大，却机灵。

知道爷俩照这光景，这个冬天，是过不去了。

他也没啥可抱怨的，虽说日子确实苦，可毕竟活着嘛，还活了七年，值了。

他现在，就想知道自己的身世，可老乞丐好似有难言之隐，一直不愿正面回答。

“明明是看着你长大的，你这娃儿，怎么和变了个人似的，莫非……”

老乞丐自言自语的嘀咕，没注意到狗儿听到“变了个人”时，瞳孔猛然收缩，但老乞丐接下来的话，又让他很快恢复正常。

“……算了，你想知道，就给你说说吧，这憋在心里，我也难受啊！”

老乞丐吃力的转过头，望着狗儿，神情复杂。

惧怕，后悔，愧疚，遗憾，怜悯，真是五味杂陈。

“之前给你说的高家大小姐的故事，都记得吧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狗儿点点头，没过多言语，而是静静的听着。

老乞丐声音断断续续，逐渐陷入回忆中……

张老三和赵老二，是街上的老乞丐。

街上的人，也不知道这俩人打哪儿来的，只是有天突然出现在镇子上，以乞讨为生。

时间久了，乡里乡亲的也就习惯了。

民国初年，虽说日子都不好过，但乡下的百姓，都很淳朴。

即使自己过的千难万难，真是遇上老乞丐敲门了，还是会咬咬牙，省出两口饭食给对方。

离镇子几里地，有个村落叫程子沟，那里有座破桥，俩人平时乞讨完就住在破桥洞里。

这天街上高家大小姐出殡，送葬的队伍拉的老长。

十里八村的百姓闲着无事，都上街看热闹来了。

高家大小姐与人私通，怀了身孕，最后吊死在镇子西头的老槐树上。

虽说风评不是很好，可高家作为县内首屈一指的富户，还是将自家女儿风光大葬。

“高家小姐这是厚葬啊！”

“是呀，高老爷有钱呗，我要这样有钱，我爹走的时候，能比这更排场。”

“信求吧，你爹听到不打死你？”

“这大箱小箱的，不知道随葬的都有啥？”

“嘿嘿，金银玉器，钱币古玩自是少不了，高老爷肯定不想自己闺女，在那边过寒酸了。”

街上的乡亲边看热闹，边喷着闲话。

说着或许无心，听着却可能有意。

“张老三，去摸摸？”

赵老二和张老三，缩在一旁的夯土墙角，看着热闹。

听到乡亲们的闲聊，心中一动。

如着了魔，越想越觉可行。

“刚下葬，不好吧？”

张老三正打着盹，见赵老二凑到身旁，便抬眼看看远去的出殡队伍，有些犹豫。

清晨的阳光下，黝黑的额头，皱成了川字。

“嗨，咱们又不贪，摸两条小金鱼儿，换些现大洋，就去城里置个小宅子，领养个孤儿，好为咱俩养老，总不能以后走了，晾在桥洞里，喂了野狗，连个后人祭拜都没有，见了阎王爷，指不定咋安排呢。”

赵老二见张老三犹豫，就小声的劝道。

说的也是有情有理，没有太过分的念想，年纪大了，就想着过两年安生日子。

“说的也是，那今天晚上？”

“嗯，赶早不赶晚，新下葬，坟头土松软，好刨坑。”

赵老二见张老三同意，心下高兴，说话也有劲儿了。

于是两人一合计，准备后半夜动手。

高小姐的坟，立在镇子东北角，背阳朝阴，那里地势较高，尽是小山丘，可以看尽周边风光，风水好。

赵老二和张老三，寻摸了一个白天，也没找到趁手的家伙事儿，只能找两根硬树枝，聊胜于无。

后半夜，子时，阴气渐消，阳气初升，属于阴阳交汇之时。

今晚月色分外明亮，两人扛着树枝，尽量将身影隐没在树荫中。

废了不少功夫，两人才来到镇子东北角的土丘上，趴在枯草丛中，离着坟头几丈远，小心观察。

“没动静啊……”

张老三望着眼前孤零零的新坟，除了坟头上的纸扎，纸钱外，再无其他。

“没动静是好事，你还希望有啥动静？”

赵老二没好气的瞥了眼张老三，俩人是来刨坟的，本就见不得光。

真要有动静，无论是同道中人，还是坊间传闻的灵异，都不是两个干巴巴的老乞丐能对付的。

“走吧，过去看看！”

也许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，赵老二的胆气要比张老三壮的多。

说罢，便当先朝坟头爬去。

张老三见状，也只能有样学样的跟在身后。

“靠嫩娘啊！”

赵老二爬到坟前，看着只剩一半坟头的墓穴，怒骂一声。

原来从两人的视野看过去，就是新坟，可当两人爬到近前，才发现不知道哪些个鳖孙儿，已经将坟刨了。

还挺讲究，留了半座坟头。

硬生生靠着半座坟头的间距，将上好木料打造的棺材启了出来。

棺材摆在离坟头两丈的位置，棺材盖扔在一旁。

不用上前看，也知道结果如何。

“那这，咋办？走吧？”

张老三见事不可为，有人捷足先登，心下明显舒了口气。

“走？来都来了，我就不信憋孙们摸的那么干净，但凡有遗漏，也够咱俩过些好日子了。”

赵老二有些不甘心，将手中的树枝扔到一旁，大踏步走向暗红色的棺材。

伸头就往里看去。

“啊~”

赵老二惊叫一声，直挺挺的倒在地上，将跟在身后的张老三吓的差点蹦起来。

“赵老二……你这是咋了？”

张老三惊慌失措的蹲下身，抱起赵老二。

只见双眼圆睁，眼眶欲裂，似要将眼球都崩出来。

嘴里呼哧，呼哧的喘着粗气，心脏砰砰砰跳的极快。

“棺……棺里……有……”

赵老二指着暗红色的棺材，到口的话愣是没说完。

抬起的手臂蓦然一僵，就瘫软下来，不知他看到什么，竟是被活活吓死了。

“赵老二……”

张老三眼见其没了声息，探探鼻尖，却惊骇的发现没了气息。

赵老二，就这么去了。

独留张老三，惶恐无依的抱着他，不知所措。

月色依旧清冷，淡淡的洒在孤寂的坟场。

刨开的坟头，打开的棺材，扔在一旁的棺材板，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哭泣声，让张老三几欲扔下赵老二，拔腿就跑。

可不知是下定决心，还是忍不住内心惊惧带来的好奇，居然站起身来，挪动着脚步，朝打开的棺材走去。

他想看看，到底是什么东西，能将赵老二活生生给吓死。

张老三走到棺材前，深吸一口气，双手扒着棺材边缘，缓缓探头，朝里看去。

棺木里的景象，如同巨锤，狠狠的擂在张老三的胸膛。

那一瞬间，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脏，停止了跳动，身体欲向后面倒去。

也许是赵老二先死在前，让他提前有了适应的过程。

张老三竟神奇的站稳了身体，自我调整了片刻后，再次看着棺内景象，神情莫名的说了句。

“挺可爱的……”

棺木内，一片狼藉。

高珍珍的丧服被扒去，只剩贴身的衣物，因为下葬前画了妆，脸色惨白，血红的双唇，就衬托的格外刺眼。

月光照进棺木，高珍珍的身上缭绕着淡淡的雾气，似要活过来。

作为活了五六十年的老人，张老三走街串巷乞讨，也算是见多识广。

可眼前的景象，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认知。

高珍珍隆起的腹部，被什么东西给硬生生剖开，血迹并不甚多。

内脏，肠子被扯出体外，有明显撕咬的痕迹。

而让赵老二吓死的罪魁祸首，就是高家小姐肚皮上露出的……一颗头。

一颗未足月，只有拳头大小的婴儿脑袋。

从高小姐被撕开的肚皮中，钻了出来，卡在其中。

满脸的血污，还对着张老三咯咯直笑。

这种情景，搁谁大晚上的看到，都不免被惊吓到，赵老二那么大年纪，被吓死，也就理所当然了。

张老三想到此，便释然了。

只是看着棺木中的小人儿，犯了难。

他瞅了半天，才通过几根动物毛发，辨别出什么东西造的孽。

很明显，是野狗。

这年头人都不好过，更何况是畜牲。

新坟被刨，盗墓的摸完贵重物件，就走了。

路过的野狗或许是饿急了，看高家小姐肚皮高鼓，想是肉多，就先朝这里下口。

正吃的起劲儿，却将高小姐腹中的胎儿给刨了出来。

新生儿出生，呼吸到外界的空气，首先要做的是大声哭叫。

野狗估计让这变故惊到，就被吓跑了。

赵老三觉着自己想的还算在理。

至于符不符合逻辑已经无所谓了，当他张口道出“挺可爱”的时候，潜意识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结果。

自然也没有再去想高家小姐，从去世到下葬，都死了两天了，胎儿隔着肚皮，还被深埋地下这么久，为何还能活着？

张老三吃力的将婴儿，从高小姐的肚皮中拽了出来。

身边别无他物，也不嫌恶心，直接上嘴……

将脐带给咬断，顺手打了个结。

随后用高小姐的丧服，将婴儿从头到脚擦了擦。

“小家伙长得不错，也是，你娘本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，或许你仿她吧。”

张老三捧着手中的小家伙，心中夸赞道。

看高小姐身上丧服还有剩余，就撕下来一大块，将小家伙包了起来。

现在是深秋，比较冷，哈气有雾。

“嗯？”

张老三把小家伙收干净，抬脚准备走，余光发现高小姐胸口处，有东西露了出来。

打眼一看，居然是一块儿看起来胎色极好的玉佩。

张老三将玉佩拿起来细细打量。

玉佩寸许长，宽二指，高一指半，上宽下窄……是个玉制的小棺材。

上面刻有“天官赐福，百无禁忌”八个字。

意外的发现，让张老三再次将高小姐的棺木，里里外外搜罗了一遍，还真发现了点东西。

一枚做工精致的长命锁，黄金打造，在手里颠颠，能有一两。

一面刻宝儿，一面刻长命百岁。

“除此就再无他物了。”

“所以，我是从坟里刨出来的？”

破桥洞下，狗儿对张老三说的什么玉佩，金锁不感兴趣。

听完自己的来历，神情有些恍惚。

“唉，是的，只是临死前你能告诉爷爷……”

张老三紧盯着狗儿，似乎害怕错过什么。

“你到底是谁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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